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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鸣:冰凌的无花果(上)

冰凌的无花果

方鸣

 

全文3万字,共26节上篇8

谨以此文,纪念冰凌先生从事小说创作和文学活动五十周年(1972~2022)。

1.

1978年初,丁巳年,隆冬大寒,一个无梦之夜。雪满前村,月色空明。无花果树影下的那间低矮平房,晚霜初肃。窗棂上沾满了冰花,像贴满了无名氏的画,又像贴满了古人的诗。是谁说,水寒风似刀?又是谁说,心随雁飞灭?

烛火摇曳,把一个伏案书写的知青也映成了窗影。年轻人正在创作一篇新小说《无花果》,小说的题记便是一个诗人的轻吟:“我永远不会有一瓣花朵,花只开在我的梦里。”

这个年轻人,就是后来闻名文坛的那个旅美作家,本名姜卫民,笔名冰凌。那一年,他才二十二岁。我能想见冰凌的年少目光,清亮如玉,贞晼如冰,又有几分懵懂,几分游移,几分青涩,几分忧郁。

从十六岁创作处女作开始,冰凌就已经写出了数十篇小说,又纷纷投往天南地北的文学刊物,却屡投屡不中。不知这一次,《无花果》的命运会好些吗?

明月照积雪,北风劲且哀。冰凌紧紧地裹了裹外套,还是觉得窗外冷气嗖嗖,寒意阵阵袭来。

风月何尝负少年,而今回首总凄然。

他还年轻,梦想对他很重要,可是这一夜,却是无梦。好在,他还有昨日的梦想,还有梦想的记忆。他当然记得,他所敬仰的鲁迅先生写的一段文字,比梦想都重要,比梦中的无花果的花朵都宝贵。

1919年,也是一个天寒雪残的冬夜,风刀霜剑,冷气袭人。笔名唐俟的鲁迅满怀殷忧,写下了一篇文章《我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,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》。一个甲子都要过去了,先生的文字却依然在云空飘荡:


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,只是向上走,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。
能做事的做事,能发声的发声。
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,就令萤火一般,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,不必等候炬火。
冰凌就是按照先生所说,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。他想着,每写一个字,就是发一分光呢。寒风侵肌,但他绝不凉夜自凄,终于,一篇小说就要写成了,末了,他又落笔了一行催人泪目的句子:
妈妈……这是您栽的……无花果……
这几个字,拖在小说的结尾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又若断若续,若明若晦,恰似鲁迅所说的萤火一般,却是,孤光一点萤,今与夕风轻,霎时便照亮了黑暗的屋角。

待到春夏,丽日骀荡,千红万紫安排著,一种清孤不等闲。

1974年,冰凌在上海虹口公园鲁迅塑像前留影。

2.


虽然天寒,但冰凌的笔下却是一个夏天的故事,也许,他不想让读者也像他一样遭受刺骨的冬寒。所以,小说的开篇便是二字:“夏了”。我呢,也渐渐沉浸在他的暖暖的文字里。
夏了,但这又是一个怎样的夏天呢?
他开始描写门前的无花果:
门前的无花果,挨着叶茎的枝上,结出卵形的果子,嫩绿嫩绿,一揑,软乎乎的,果尖上开了口,是果子熟了。该摘了。
无花果也叫映日果,又叫文仙果、奶浆果、品仙果、红心果,只结果,不开花。虽然无花果并不开花,但却可以开在谁的梦里。故而,无花果,原来只是映日果,梦之花。
这是一株孩子的无花果树,孩子生下来时,树便栽下了,和孩子同龄,伴随着孩子一起成长。孩子馋了,便找妈妈摘下无花果吃。可是,突然有一天,妈妈走了。那一年,孩子刚刚四岁。
果子熟了,可是,妈妈呢?
“我要妈妈!”
此时,暖暖的文字已化作泪水。原来,这是一个凄情的童年故事。虽然小说里的无花果熟了,嫩绿嫩绿的,可是,风窗下的冰冷,已经潜入冰凌的笔底,写出来的夏日文字,便只是冬日的寒凉。
孩子长到九岁了,妈妈在哪里呢?一天,孩子跑啊,跑啊,去寻找妈妈:
跑到林场后山的顶峰,爬上一棵大松树,抱着摇摇欲折的枝干,向北边,尽力望去,除了一层层浓淡不等的山,和紧连着的空蒙蒙的天,其他什么也望不见。他慢慢下树,一时间仍抱着树身,不愿松手……


看不到妈妈,孩子就摘下无花果,那是妈妈栽下的无花果,他舍不得吃。他想着,拿着无花果,一定就能回到妈妈怀里。终于,孩子出远门了,提了一篮无花果,去找妈妈。

冰凌通过孩子的无花果,写孩子对妈妈骨肉依恋,竟令人无语凝噎。妈妈是孩子生命的原点,而妈妈种下的无花果树,根系永远联结着孩子和妈妈。母子情深,儿女情长,不知魂已断,空有梦相随,除却天边月,没人知!


1998年,美国“中国作家之家”挂牌仪式上,嘉宾剪彩。

3.

冰凌小说里的气息,极具鲁迅小说的情味。冰凌写孩子寻找妈妈,竟如鲁迅寻回故乡。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。冰凌一遍遍地读过《故乡》,那是他最为倾心的文字:


渐进故乡时,天气又阴晦了,冷风吹进船舱中,呜呜的响,从蓬隙向外一望,苍黄的天底下,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,没有一些活气。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。


鲁迅的笔下,分明就是冰凌写作时的寒凉情状。只是,冰凌在小说中,写的却是“夏了”,“果子熟了”,“结出的果子,个更大,一咬,肉质更嫩,果味更甜”。

冰凌一如鲁迅,写出了人间太多相似的痛点。鲁迅回到故乡,侄子宏儿“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”;而冰凌的笔下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妈妈,也是“愣愣地站着,生根不动”。

但是,妈妈猛然大叫一声,张开双臂,扑了过来,一把抱过孩子……

《无花果》的故事虽然简单,却郁结,凄然,酸楚,悲怆。我曾经问过冰凌,是否有过如此痛彻心扉的童年记忆?他坦率地告诉我:没有。这倒是与我预先的设想大不相同,令我不禁有些许迷惘。

我又在设想,在冰凌故乡的老屋窗前,是不是也种着一棵无花果?但也不是。冰凌告诉我,他出生在上海,在九岁离开上海去福州之前,一直生活在苏州河边的河滨大楼上,用他的话说:“过着不着地气的生活”。

只不过,年幼的冰凌和《无花果》里的小主人公一样,也有过生活的变故,因为爸爸妈妈去了福州,便被寄养在同楼的一对老夫妻家里。那一年,冰凌也是四岁。而冰凌回到爸爸妈妈身边,也是九岁。童年的生活经历,对一个孩子的内心不可能没有影响。

而且,在冰凌插队时的住房前,也真的种着一棵无花果树。

1975年,十九岁的冰凌去福州北峰农村插队,生活没有希望,写作寄托未来。山山寒色,丝丝残照。然而,他窗前的无花果树,和小说中的妈妈栽下的无花果树一样,枝枝蔓蔓,青果累累,随风披拂,瑟瑟有声,注视他,陪伴他,寄情他,召唤他,那是他最初的文学意像。

他曾经告诉过我,他年轻时喜欢冯至的诗。我知道,冯至曾被鲁迅称为“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”,冯至有一首诗,诗名就叫《无花果》:


看这阴暗的、棕绿的果实,
它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,
正如我思念你,写出许多诗句,
我们却不曾花一般地爱过。


…………

年轻的冰凌,在他的超意识或潜意识的写作中,无花果无疑是一个独特的文学符号,既混沌而又神奇,既朦胧而又本真。因而,无花果,一定是冰凌生命中的一个映画,一个情结,一个观照,一个隐喻,一轮水中月,一朵梦之花。



2011年,冰凌向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主任、讲座教授、国际著名汉学家孙康宜女士(左)、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韩爱伦女士(中)推荐中国作家的著作。

4.


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。(唐·韩愈)
当我读完了冰凌的《无花果》的结尾,我却觉得这似是另一篇小说的起笔。我明白,虽然我读出了故事的梗概,但我却依然没有看到故事的谜底。揭开这个谜底,也许就要去读完冰凌的一生。
当然,便要从这一篇《无花果》开始。
《无花果》几易其稿,直至冰凌插队回城后才最终改定。那是他对文学的热恋,却无处发表。冰凌先后投寄给了三十二家报刊,均是泥牛入海无消息。这也正如明代大画家文徵明《故园》里的诗中所言:“梅花未消息”。
年年春雪消时候。一缕柔情能断否?关于梅花和春的消息,历代的诗人们一直都在说来说去。
宋代的晏殊说:梅花漏泄春消息;释延寿说:漏春消息早梅香;释德光说:岭梅漏泄春消息;周紫芝说:梅花消息未阑珊。
元代的张翥说:梅花枉报春消息。
明代的朱元璋说:梅花预报春消息;朱朴说:梅花未漏春消息;夏言说:梅花漏却春消息;伦以谅说:梅花折得春消息;傅敏功说:梅花已报春消息;黄公辅说:梅花独领春消息。
清代的金逸说:探春消息问梅花。
将近十年了,冰凌写出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,却还没有等来报刊社传来的春消息,只收到了三百多封退稿信,拆开之后都是一纸冷霜。
可是,冰凌还是在不停地写。一天,他的笔下出现了又一个陌生的年轻人,胸有大志,腹有诗书,早早给自己起了一大堆笔名:写长篇小说用“鲁静”,写散文用“牧子”,写诗用“柳叶飘”,写文艺专论用“鲁肃公”,……又买来二十本稿纸,准备写长篇历史小说《耻与恨》。
只是,年轻人拖了一年又一年,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下不了笔:天气冷啊,天气热啊,家里吵啊,谈恋爱啊,结婚生子啊,儿子闹啊,最后,又要等到孩子十岁以后再动笔啊……
此君言必称“莎士比亚”,故而时人称他“莎士比亚”,这篇小说的标题便也是《“莎士比亚”》。
写这篇小说,既是冰凌冷眼观万象的一瞥,又似乎是他的自省和自励。在写作的路途上,他绝不灰心,绝不懈怠,绝不托词,绝不放弃。分明是,溪边小立苦待月,月知人意偏迟出;却又见,溪回谷转愁无路,忽有梅花一两枝。
其实,“冰凌”这样一个笔名,本就意味着坚韧,坚定,坚强,坚持,或是引典于东汉文学家张衡《东京赋》里的一句名言:
坚冰作于履霜,寻木起于蘖栽。


此言似可译为:坚冰由鞋履下的霜露凝结而成,高木由新钻出的树芽生长而成。冰凌的“冰”字可以有多解,如冰之清,冰之洁,冰之寒,冰之凝;而我却首取其精要之意:冰之坚。

在冰凌的笔下,《“莎士比亚”》就是一面镜子,既观照别人,也反观自己。那些年,虽然冰凌的创作一再受挫,但是,挫折磨砺了他的坚忍性格,也促使他深入地思考写作之道。继而,冰凌更加执着了,也更加沉着了,未负幽栖志,下笔如有神。

《“莎士比亚”》是一篇典型的幽默小说,通篇尽是落笔成趣的金句。冰凌幽默了一生,也幽默地写了一生。他的“冰氏幽默”,既融汇在他为文的小说里,又体现在他为人的性情中,竟成就了他特立独行的文学风格和人生风采。

幽默本是男人极品的天赋,更是冰凌笔下随性挥洒的风雅、风神、风范和风度。渐渐地,在幽默的世界里,从自在到自觉,从自然到自由,冰凌已出神入化,曲尽幽微。而这一篇《“莎士比亚”》,其实就是冰凌幽默文学的真正觉醒和启程。

一卷离骚一卷经,十年心事十年灯。冰凌苦心孤诣,写作了十年。忽见梅花开一枝,终于传来春消息——《北京文学》将刊载《“莎士比亚”》,这自然让冰凌喜不自禁。古人们写了那么多冬去春来的梅花诗,还是朱元璋一语最为应时和贴切:


梅花预报春消息。

1998年,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在纽约一碟盐饭店举行记者招待会。冰凌主持记者招待会,邀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、当代文豪蒋子龙先生介绍中国文学事业发展的伟大成就。



5.

但我仍然是难以一语说尽冰凌幽默的秘密。沉潜了十年之后,冰凌是如何写出了他的幽默小说的处女作?又是如何最终成为一个幽默文学大师?无边的风月之下,他的无花果,不开花,只结果,却是清香风满枝。

我认识的冰凌,一半是火焰,一半是海水;一半是激情,一半是深沉。他为人热忱,真诚,坦荡,平和,却从不见他的幽默流于外,也不见他的机巧工于心。如果不看他的文字,你甚至只能感受他的粗枝大叶,但是,在文字里,他却实实在在是个风雅的幽默家,水阁幽奇,九曲流觞。

冰凌的幽默,并不是他的一件文学外套。在他的创作里,幽默从来不是语言的粉饰,不是文字的花边,像诗歌一样,如同千百年来人们所传诵的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”的诗情一样,幽默就是文学本身,幽默是一颗历尽沧桑又四海悠游,看破尘事而风神恣肆的文学心。

那些年,冰凌直视中国的作家群。冰凌先读鲁迅,后读林语堂。鲁迅是幽默而讽剌,讽刺而战斗;林语堂是幽默而闲适,闲适而性灵。鲁迅和林语堂在文坛上初为同道,又终成陌路;其即其离,又貌离神合。然而,不管是要好的朋友也好,还是生变的对手也罢,他们的离合之迹都与幽默相系。

现代的“幽默”一词源于英文humour。1906年,王国维在《屈子文学之精神》中讲到humour,并音译其为“欧穆亚”。1924年5月,林语堂发表《征译散文并提倡“幽默”》,首次把英文humour译成“幽默”。

林语堂说,幽默是“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”。他一生提倡的就三件事:幽默,闲适,性灵。他说过:“人生在世,还不是有时笑笑人家,有时给人家笑笑。”林语堂更有一句警世箴言,令冰凌奉为圭臬:


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,其文化必日趋虚伪,生活必日趋欺诈,思想必日趋迂腐,文学必日趋干枯,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。


鲁迅也早在二十年代就译介过日本鹤见祐辅的《说幽默》,三十年代又写了《从讽刺到幽默》《从幽默到正经》。鲁迅笔下的那些幽默文字,俯拾即是。

但是,鲁迅与林语堂不同,他反对把幽默作为“抚慰和麻痹”的“小摆设”,他的幽默里夹带着辛辣的讽刺,那是他的匕首和投枪,他要去战斗:


“幽默”既非国产,中国人也不是长于“幽默”的人民,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。于是虽幽默也就免不了改变样子了,非倾于对社会的讽刺,即堕入传统的“说笑话”和“讨便宜”。


鲁迅与林语堂以幽默相击,撞出了思想的火花,智慧的光芒;又以幽默相惜,布下了一盘令世人惊叹又难以全解的幽默迷局,也令冰凌沉浸其中,飘然无处不堪游。

鲁迅写《论“他妈的”》,林语堂偏写《生活的艺术》;鲁迅要“痛打落水狗”,林语堂偏“勿打落水狗”;林语堂要办《论语》杂志,主推幽默文章,鲁迅便说:“每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,本身便是件不幽默的事”;甚至林语堂在饭桌上用英文幽默了一回,鲁迅便骂道:“你读过几本洋书算什么东西!”

两个人吵来吵去,终于在生死的边际和解了。鲁迅去世时,林语堂写下一篇《悼鲁迅》:


我始终敬鲁迅。鲁迅顾我,我喜其相知;鲁迅弃我,我亦无悔。


冰凌敬仰鲁迅与林语堂的人品与文品,气度与胸襟,学识与风范,阅历与才情,同样欣赏二人的幽默人生。冰凌幽默文学的启蒙,即源于鲁迅和林语堂这两位文学巨匠。

天地有阴阳,月为阴,日为阳。鲁迅和林语堂也是幽默的阴阳先生,又是日月之神——鲁迅是日神,林语堂是月神。如此二人相斥又相吸,相分又相合,原本就是一场两个大文豪的幽默情景剧。

在心性上,在文字上,我似乎觉得,冰凌贴鲁迅更近一些。冰凌的幽默,有温度,有力度,有激情,有刀锋,你看他写《“名酒”》《供品》《咖啡》《马林苏》,还有《同室男女》《旅美生活》……他写了上百篇幽默讽刺小说,一生都是在发扬鲁迅的传统。

只是,冰凌九岁以后便生活在福州,水土饮食方面更近于闽南人林语堂。不过,冰凌近年来又客居杭城,离鲁迅的会稽城也不远,“从山阴道上行,山川自相映发,使人应接不暇”(南朝·刘义庆)。

2021年,我曾陪伴冰凌访过林语堂在福建平和的故居。在老屋昏暗的光线下,我看到冰凌的表情静默了,时间也凝固了,竟如一幅三十年代出版的凯绥·珂勒惠支的版画。此刻,他已进入到了林语堂的那个时代,也许,冰凌,本来就在林语堂的共享空间里。

忽而,我想起了屈原的《九章·怀沙》:“眴兮杳杳,孔静幽默”。这句诗本是中文“幽默”一词的最早出处,大意是岑僻之境,光色邈远,思与神合,幽然静默。眼前静默的冰凌,又似是二千三百年前幽然静默的屈子。

当我回转过身,却看到,在林语堂故居的不远处,也长着一棵静默的无花果,紫陌香尘,空寂幽玄,梳风洗雨,含笑盈枝。然而,那棵无花果又好像生长在历史的深处,眴兮杳杳,孔静幽默。

6.

鲁迅和林语堂的这一场幽默情景剧,早已谢幕了。现在是该冰凌登台了,他向两位先生献花。然后,他在台上说了两句话。第一句,是鲁迅说过的话:


人生的旅途,前途很远,也很暗。然而不要怕,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。


鲁迅讲“不要怕”,冰凌常讲一句口头禅,也是三个字,“不要紧”。

第二句,是林语堂说过的话:


人生是永远充满幽默的,犹如人生是永远充满悲惨、性欲与想象的。


林语堂讲悲惨、性欲与想象,冰凌也讲,这是文学的永恒主题。但给我的印象,冰凌表现更多的是快乐、活力与激情,他的文风更加明朗、清亮而通透。

鲁迅和林语堂都是文学大家,又都是人生导师。他们以幽默培育文学,又以幽默滋养人生。文学是人学,幽默即人生。幽默更是人生美学,还是人生哲学,走出了文学的象牙塔,便闪亮在人生的旅途。

冰凌读鲁迅,读林语堂,从鲁迅和林语堂的书中感悟人生的幽默,品尝人生的况味,汲取人生的力量,创造人生的价值。然后,他开始写作自己的人生小说。

确实,把冰凌自己展开来,就是一部长篇人生小说。他用自己的一生发现自己,丰富自己,提升自己,创作自己。他把自己写进自己的人生小说里,小说的每一页都有精彩的故事和幽默的情境。

然而,小说没有书名,也没有章节,甚至没有段落,只有密密麻麻的文字。这样的小说,让你读下来,一定要自己去归纳整理,划分段落,设置章节,拟定书名,以自己的方式、自己的格局、自己的经历、自己的视界去欣赏自己眼中的冰凌。

我读冰凌的长篇人生小说,仅仅是前后翻看,书叶漫卷,便已是心潮滚涌。

我随手翻开书中的一页,冰凌已经返城当了电子管厂的一名工人。因为他在工余勤于写作,所以准确地说,他是一个工人作者。后来,他发表的小说越来越多,又成为了作协会员,所以,这时的冰凌,便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工人作家了。

我读冰凌的小说,从来都是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,能够照见冰凌自己的影子;又是“固向鸾台同照影”,更能看到一个时代的影子。还能不经意地,看到别的什么……影子。

冰凌的《写小说的儿子和当厂长的爸爸》,写的是一家工厂的故事。自然,他就是小说中的“儿子”,那时人们的僵化思想就是小说中的“爸爸”。

小说中,“儿子”跟冰凌一样,也是工人作者,因为写了一篇通讯发表在省报上,使工厂声名远扬,效益扭亏为盈。“儿子”随即被厂领导授予“新长征突击手”,又要被调入厂工会做宣传干事。

“儿子”心里美极了,还不仅因为工会的工作本是美差,更因为,工会图书室里有一个久让“儿子”痴情的美丽姑娘,可望不可言,相思何时已,这下有门,今后同室相处……偏偏这个姑娘,就叫“影影”,是“儿子”眼中的花影。

我想起当年的冰凌也因为是厂里的一支笔,遂从一线生产岗位几次借调到电子局机关搞宣传。只是不知局机关里,是否也有一个他所痴情的姑娘的影子?风影轻飞,花发瑶林春未知。

可是,后来“儿子”又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小说《褪色的银牌》,写一家工厂领导思想保守,盲目生产,不搞市场调查,阻止试制新产品。没想到,这篇小说却闯了祸,“儿子”遭到了当厂长的“爸爸”的严厉斥责,终于又被撵回车间。

天底下都是镜子,每个人都是镜中的影子。冰凌以他的幽默之笔写尽世间幽默之事,又以影映实,以小见大,以小人物写大时代,从小事情看大变革——这些都是典型的鲁迅笔法,一水飞出,如练千尺。

小说戛然而止,画下了句号。不过,这样一个突兀的句号,在我看来,就是一个遗韵未尽的幽默。当然,若是我不识幽默,或者也想学着幽默,可能还会弱弱地去问冰凌:那后来,“儿子”跟“影影”还有戏吗?

幽默之“默”常常就在于无声;

幽默之“幽”往往就出于无解。

一天,我闲翻古书,却在明人石沆的集子里找到这么一句诗,意思是说,那枝花影,已经转去别处了:


遗得一枝花影子,夜深随月转西廊。


7.

这个石沆是南通人,冰凌祖籍也是南通。因而,石沆算是冰凌的乡贤。石沆少有才名,终身不仕,著有《江门诗集》。我再择出他的另外一诗:


别有幽情传笔底,主人狂得且须狂。


此诗可见石沆是个狂狷之士,却又“别有幽情”。石沆喜欢观海,他名字中的“沆”字,便是以观沧海、水何澹澹之意。他曾写下观海名句:“吾欲泛舟沧溟行”,“欲从此地泛虚舟”。

冰凌呢,若干年后也走向了大海,却是漂洋过海到了遥远的彼岸,徒令石沆望洋兴叹。不过,那已是冰凌人生小说的再下一篇了。只说眼下,我似觉得石沆的“别有幽情”一诗,却与冰凌相仿佛。下面且看冰凌到底是如何“别有幽情”,又是如何“狂得”。

我翻过了冰凌小说的数页,时间到了1984年,此时,冰凌已经是一家省报的记者。1984,因英国作家乔治·奥威尔所著《一九八四》而昭彰。

冰凌终于如愿以偿,做起了专职的文字工作。他整日奔波,四处采访,疯狂地写新闻稿,一天可以写上万字。他成了一个名记,也获得过很多荣誉。往后,他又参加了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学习,不用说,他肯定是班长。

但是,新闻毕竟不是文学,写作小说仍然是他的业余创作。休息时间,他却不休息,又疯狂地写小说。他当上了一名两栖的记者作家。

然而,他写小说,却常常写得很苦很慢,有时一天也写不了几个字。你看他的小说春水流急,猛浪若奔,他其实是垂钓砂矶,惜字如金。

他的写作不只是工厂题材了,也不尽是描摹社会百态,他更是潜入人的心灵深处,观察人的真实本相,发现人的内心的隐秘和矛盾,刻画人的性格的软弱和不堪。他像一个手执手术刀的医师,冷峻地解剖人心与人性。

1986年,冰凌写过一篇小说《老莫》,讲“老莫”曾经路见不平,偶尔挺身而出,事后又是如何心神不安,生怕被人报复暗算,终日惶恐,神经兮兮,其实,他生性原本就小心翼翼,不敢越雷池一步:


柏油路面上刷着行人横道线。十二条粗白杠等距离横在面前,像平放的大梯子。每天走到这里,老莫就想起下放时住屋里的木梯,那木梯也是十二格。晚上收工回来,吃完饭烫好脚,他拴上门杠,口念十二生肖,便爬上木梯:“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巳、午、末、申、酉……”钻进矮阁楼的被窝里。


冰凌写作这篇小说,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,这是一个大变革的时代,一切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勇敢地投身改革、开创未来,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,也是这篇小说潜在的叙事主题。

时代有主旋律,自然也会有不合时宜的社会杂音。冰凌以“老莫”作为一个另例,揭示一个可怜的小人物遇事瞻前顾后、患得患失、犹豫不决,怕狼怕虎的矛盾心理。读过之后,方才明白,这篇小说,惟意所到,妙在画外,原来是要鼓励人们敢于担当,勇于进取。

不过,他为何要把主人公取名为“老莫”呢?

冰凌早年热读俄国作家契诃夫,从《老莫》中可以清晰看到契诃夫对冰凌的影响。契诃夫的名篇《套中人》写一个因循守旧、胆小怕事的小人物别里科夫,隐约也能算是“老莫”的一个原型:


他总是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。他戴墨镜,穿绒衣,耳朵里塞着棉花。这个人永远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愿望--把自己包在壳里,给自己做一个所谓的套子,使他可以与世隔绝,不受外界的影响。现实生活令他懊丧、害怕,弄得他终日惶惶不安。也许是为自己的胆怯、为自己对现实的厌恶辩护吧,他总是赞扬过去,赞扬不曾有过的东西。


别里科夫有一句话时时挂在嘴边:“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”。“老莫”虽然嘴上没这么说,但骨子眼里也都是不要不要的。现在,我似是明白了冰凌小说中“老莫”的名字的由来。老莫,凡事莫、莫、莫!千万别错、错、错!

别里科夫也好,“老莫”也好,虽然一个老外,一个国人,但心理上都是同样的扭曲、懦弱、压抑和自闭。契诃夫写《套中人》,成为批判社会的世界名篇;冰凌写《老莫》,虽然满篇皆是路边事,却是知微见著,幽默下笔,执笔如刀,剖解人心,成为迎接历史大变革的时代新作,向日舒笑。

从1984年到1994年,是冰凌的又一个创作旺期。这是整个国家狂飚突进的时代,也是记者作家冰凌的一个“狂得”时期。这十年间,他总共创作了一百三十余篇小说,可见他确实是“别有幽情”。——“如今却忆江南乐,当时年少春衫薄。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。”(韦庄《菩萨蛮》)

冰凌在骑马前行,而“老莫”,也早已成了一个渐渐远去、行迹模糊的时代弃影,日暮酒醒人已远,满天风雨下西楼:


走了一程,老莫渐渐感到身上发冷,脚步越迈越小,速度越走越慢……

8.

老莫越走越慢,我随冰凌却越走越快。读冰凌的长篇人生小说,我一下子又翻到了1994年。这一年,三十八岁的冰凌已不再是“骑马倚斜桥”,而是坐飞机去了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。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一万重。

在飞机上,冰凌请空姐用开水给他泡了一碗白米饭,又准备了两碟酱咸菜。冰凌的平日的饮食极其简单,他常吃开水泡饭,再加上一点小咸菜,便是一餐可口的速食。这是他最熟悉的滋味,这样的滋味,让他享用了一生,这一次,又享用到了蓝天之上。

蓬山此去无多路,青鸟殷勤为探看。——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,应美国波士顿语言中心之邀,中国作家冰凌赴美进行文化交流,此行也算是去探看“蓬山”了。

在美国,冰凌还去了耶鲁大学等学府讲学。讲什么呢?讲中国文学,讲幽默小说。他讲过林语堂的《京华烟云》和《红牡丹》。在讲《红牡丹》中的年轻女子牡丹时,他特意引用了书中的这样一段话:


她体会到一种深深的命定感,终于踏上新的道路,一种全然孤独的感觉,向自己的灵魂举起心镜,阖起生命中的一章并翻开另一章。未来模糊幽暗,还十分渺茫。她觉得,有一股奇异的新骚动。


冰凌也是在用林语堂的文字表达自己。然而,谁能想到,讲完了《红牡丹》,冰凌就真的像林语堂早年留学一样,留在了美国;也真的像牡丹一样,“终于踏上新的道路”。

初到异国他乡,冰凌自然是吃了好多苦。林语堂写过一本小说《啼笑皆非》,冰凌留在美国的日子就是“啼笑皆非”;林语堂写过一本散文集《人生的盛宴》,冰凌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,也真的就是一场“人生的盛宴”。不过,这一场“人生的盛宴”,其中的滋味,很多都是生活的艰辛和思乡的苦涩。

许多年以后,冰凌都没有搞明白,当年他为什么会贸然决定留在美国。他说不惯英文,他满腔的情感都只能用中文表达;他吃不惯洋食,一盘西式冷餐比不上一碗开水泡饭;他洗不完那么多的杯碟盘碗;他写不尽那么多的故土思绪。他又是为什么呢?

是为了美国梦吗?不是,美国梦不属于他。他只想写作,上帝是差遣他来凡间写小说的。他原本只有梦笔生花,他原本只有无花果的梦中之花。

冰凌真的搞不懂自己,所以,他怀疑自己可能中风了,就是那种精神的中风。只是,幽默家这时说的话,是一句幽默吗?还是幽默下的一句无奈,一句啼笑皆非?

不过,冰凌也有一句风中的誓言:他和他的文字,都只是属于自己的祖国。……上邪,山无棱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。誓言无声,唯志坚贞。

冰凌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无花果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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