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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鸣:冰凌的无花果(中)

冰凌的无花果(中)

方鸣

 

全文3万字,共26节中篇9节

谨以此文,纪念冰凌先生从事小说创作和文学活动五十周年(1972~2022)。

9.

当然,冰凌也喜欢美国,喜欢美国的自由和开放,喜欢美国的现代生活和汽车文化,喜欢美国人的热情和友善,更喜欢美国人的简单和幽默。后来,他曾多次在演讲中重复林语堂的一句话:


我喜欢在黯淡灯光下进餐和在优秀的美国人家中幽静的宴会。


为了要尽快融入美国社会,不去餐馆刷盘子的时候,他就像当年做记者时那样,四处采访。他频繁地出入各种交际场所,竟如林语堂笔下所描述的如此这般:


每次参加鸡尾酒会回来时总是弄到精疲力尽,因为在这种宴会中,体力的活动达到最高度,智力的活动却极度减低。你要跟一个不相识的人谈起你不感兴趣的题目。正如搭错了十次火车,一连十次从曼赫顿车站回来,在完全白费,毫无目的地活动了一小时后,终于在宾西凡尼亚车站下车。


尽管时隔了大半个世纪,冰凌还是找到了与林语堂时空伴随的同感。只是林语堂在美国留学,喝了几年洋墨汁,回国后又吐洋墨汁,惹得鲁迅骂他;而冰凌却既不喝洋墨汁,也不倒洋墨汁,照例坚持用中文写作,依旧创作他的幽默小说。

冰凌在美国的高速公路上喜欢开快车,也因为习惯性超速被罚过不少钱。他写过一篇小说《车轮滚滚》,讲主人公“黄君”三百美元购得一辆老爷车,又开快车携众友出行。大家一路高歌猛进,却没想到跑掉了一个车轱辘,这个车轱辘滚呀滚呀,便滚出了一地的幽默。

不过,我不知道“黄君”或者冰凌开车,是不是真的跑掉过一只车轱辘,也还没来得及去认真问他。可能确有其事,也可能只是他编的故事。我只知道,几年后,冰凌为接待中国作家代表团,专门买过一辆面包车,可从没听说过车轱辘掉了下来。

冰凌写小说,如信马由缰,亦真亦假,真假莫辨。然而,不论真假,反正有趣;写成小说,便是幽默。

冰凌的小说太幽默,有时我竟然不解,那些读之不尽的幽默,是冰凌的幽默,还是故事本身的幽默。不管怎样,有冰凌,故事便是幽默;反之亦然,有故事,冰凌便是幽默。

而且,你看冰凌,一本正经,又一本幽默,我已不知他哪里是正经,哪里是幽默。我发现,他一本正经时,已然幽默。他是天地间的一束忽忽闪闪的幽光,有光便有幽默。

然而,冰凌的内心深处却是极为肃穆的灵魂殿堂。到了美国,冰凌接触到的都是西方的思想,他似乎去了另外一个奇花异草的世界。不过,他直觉地意识到,尽管东西方是两极,但是,世界的两极并不尽是排斥和对立,也许,更多的还是相近与相若,相融与相依。

例如,希望,是全人类共同的精神之光,东方和西方都要追求希望的太阳。捷克政治家、文学家瓦茨拉夫·哈维尔曾说:


希望,像生命本身一样重要。


希望也许是没有绽开的花朵,冰凌时时会想起幼年时的无花果


1997年,应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公使林承训参赞(中)的邀请,出席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举行的新春招待会。

10.


冰凌告诉我,他去美国后,便再没有见过无花果;很多年了,他也没有再吃过无花果。但是,他却一直捧着记忆中的无花果,寻找新的希望。
在文学讲座上,冰凌还是讲林语堂。翻开《红牡丹》的第四节,女子牡丹说:
我喜欢紫罗兰,但是现在我也喜欢紫丁香了。


在小说的结尾,牡丹给她的心上人写了一封信,又说了大致相同的话。冰凌当然知道紫色是林语堂最喜欢的颜色,神秘而蛊魅。而他自己呢?除了记忆中那一抹无花果的青绿色,最喜欢的颜色,还是世间最广阔的蓝色。那是天蓝色,天空的蓝色;那是海蓝色,海洋的蓝色。地球,本来就是一个蓝色的星球。

海天一色,和风舒畅。冰凌在思考地球和宇宙,也在思考东方和西方,特别是中美文化的差异与融合。他试图用小说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所思所感,我也试图把他的小说当作一篇哲学论文。

身为一个中国男人,他最直接的所感,便是男女性爱。冰凌写了一个中篇小说《同室男女》。试想,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同室相居,又会怎样?

冰凌以他所特有的自然而又奇妙,真实而不猥獕的幽默笔法,细腻地描写了男女二人同居一室的关系变化,理智又本能,跌宕而起伏。从两人最初的相隔与抵牾,演变到最后的畅快与升华,隐含的是人类文明的碰撞与交融,相歧与大同。

小说的结尾却是男主人公又回到了中国妻子身边,具有一种东方文化的隐喻和象征。

冰凌从东方走向西方,这篇小说正是他的心路历程的一个写照;冰凌又从西方回望东方,却远见一个熟悉的背影,也在向东方瞻望。


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
原来,那是林语堂先生凝固在时空片断中的影像,坐中佳士,人澹如菊。
虽说林语堂妙赏菊花,文有菊香,可他却说:“我喜爱那壮丽的美国菊花”;冰凌也喜爱菊花,但他只是喜爱中国的菊花,“兰有秀兮菊有芳,怀佳人兮不能忘”。
岂止是喜爱美国菊花,林语堂还说过他最爱“香喷喷的美国苹果”呢。然而,冰凌知道,林语堂其实在骨子里最爱中国,也最爱中国的一花一草,一树一果。素来幽默的林语堂最深情的一句话便是:
爱我的国家。


2011年,冰凌向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主任、讲座教授、国际著名汉学家孙康宜女士(左)、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韩爱伦女士(中)推荐中国作家的著作。

11.

林语堂曾经轻轻松松一句话便讲明了中外文化交流的奥义,他说:


我的最长处是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,而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。
林语堂太热衷向美国人介绍中国,他在美国出版的《吾国与吾民》,便是一本面向西方读者的中国读本,在1935年的四个月间连续再版七次,竟成轰动一时的畅销书。这本书对于冰凌的启发和影响也是巨大的。
例如,这本书向西方读者介绍了旧时中国学童所习诵的第一首诗:
云淡风轻近午天,傍花随柳过前川。
时人不识余心乐,将谓偷闲学少年。


这首诗是中国宋代哲学家程颢的《春日偶成》,表达的是哲学家游走春色的一颗欢快的少年心。冰凌太赞佩林语堂了,语堂先生向西方读者推荐的一首七言绝句,居然包含了古代中国的历史,哲学、诗歌和人生,竟然可以让冰凌开一次专题讲座了。

再例如,林语堂讲中国的古典小说。他说,因谬于儒教,诸小说的作者每隐其名而不宣,如《金瓶梅》《水浒》《红楼梦》。直到1917年,胡适才考证出《红楼梦》的作者是曹雪芹。说到佳绝处,林语堂妙引了曹雪芹的一首小诗:


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
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。


这还不够,林语堂又拈来后人的四句题诗:


说到辛酸处,荒唐愈可悲。
由来同一梦,休笑世人痴。


林语堂在异国飘零,却竭尽心力向西方世界推介中国文化,又何尝不是一种痴味?又何尝没有一把辛酸泪?冰凌与林语堂由来同一梦,自然是深解其中味。冰凌与林语堂岁月相望,两人有着太多相似的心史。

林语堂在美国读取硕士学位后,就又去了德国读博士学位;冰凌却一去美国就是二十多年,只为中国文学的传播鼓与呼。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都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,但是,在他乡的雨散风飘中,他的心头也一定洒落了不少泪水。只是这泪水,滴滴都不是儿女泪。

冰凌与林语堂前后相随,竟成了隔世的知己。我倒是忆起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一首《金缕曲》,也说他没想到路上竟逢知己。此词若借来说冰凌和林语堂二人,却是太贴切不过:


不信道,遂成知己。
青眼高歌俱未老,向樽前,拭尽英雄泪。


12.

林语堂在美国讲中国古典诗歌和小说,冰凌也讲了许多,讲李白杜甫,讲《水浒》《三国》,甚至还讲了他的明代乡贤石沆湮没已久的《夜催花》:


漏鼓无声清露寒,西楼残月夜漫漫。
飞觞莫讶花催急,世界宜横醉眼看。


此中,有静夜的诗学,有残月的美学,有花和酒的生活哲学,有醉眼看世界的魏晋玄学。只是,一个“横”字,更平添了若许幽默的意味,难道石沆也要躺平了吗?

不过,冰凌既不躺平,也不醉眼,他虽然幽默,却从来都是一个清醒的观察家。只是,作为一个职业新闻人,冰凌更加关注的是当代人的生存状态;作为一个当代小说家,冰凌讲的更多的,则是中国当代文学。

冰凌很早便对中国现代作家有过深入研究,除鲁迅和林语堂外,他尤为推重郭沫若、周作人、朱自清、闻一多、郁达夫、戴望舒、徐志摩、茅盾、巴金、老舍、沈从文、张爱玲、田汉、夏衍、曹禺,这也为他研究中国当代文学,确立了一个历史的高度,设置了一个专业的视角,提供了一个评价的参照,奠定了一个理论的基础。

冰凌拼出晏殊、王禹偁和杜牧三大唐宋诗人的四句古诗,恰好又可联成一诗以抒怀:


满目山河空念远,数峰无语立斜阳。
深秋帘幕千家雨,落日楼台一笛风。


只是,无语深秋和斜阳落日已成往昔。冰凌看到,中国当代文学,继承了中国古代文学和近现代文学的优秀传统,创造了当代思维的文学空间,又与中国改革开放的社会发展同舟共济,风雨同行,谁说不是良辰千家雨、清世一笛风呢?

从七十年代后期,历经整个八、九十年代,是中国的新文艺复兴时期,堪比欧洲十四-十七世纪的文艺复兴。冰凌和中国当代文学一起摇滚,一起成长,他不愧是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亲历者和见证人。在美国,冰凌最有资格担任中国当代文学的发言人。

在新时期的文学地平线上,竞相绽放了伤痕文学、反思文学、改革文学、现代派文学、寻根文学、先锋文学、新写实文学、新历史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璀璨之花。冰凌历数了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家:

刘心武、卢新华、王蒙、蒋子龙,张洁、路遥、丛维熙、邓友梅、李国文、谌容、古华、戴厚英、柯云路、余华、路遥、王安忆、陈忠实、史铁生、阿来、霍达、莫言、贾平凹、马原、铁凝、韩少功、张炜,刘恒、残雪、张承志、阎连科、冯骥才,苏童、叶兆言、徐坤、林白、池莉、刘震云……

且慢,待我再把冰凌的长篇历史小说向后翻回。

13.

1978年8月11日,这是一个注定载入当代中国文学史册的日子。

这一日,冰凌在《文汇报》上读到了卢新华的小说《伤痕》。作为“伤痕文学”的开篇之作,《伤痕》对冰凌的触动可谓至深。他不禁想起了鲁迅的小说《祝福》,又忆起了近代著名学者许寿裳评论《祝福》时的一句感言:


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,
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。


正是《伤痕》,激起了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一个巨大浪潮,也激发了冰凌此后一系列的小说创作。只是,在冰凌的小说中,更添了几丝苦笑,又多了几分荒诞,从而在喜剧的氛围中,强化了悲剧的效果,表现出一种幽默的风格,而这也正是冰凌小说的魅力之所在。

明代有个文人张潮,写过一本《幽梦影》。书中说:“当为花中之萱草,毋为鸟中之杜鹃”,意思是说,宁作忘忧花,不作忧愁鸟。冰凌可不这么想,中国当代作家群体也不会有人这么想,忧患意识本是中国的文学传统,忧国忧民乃是作家的责任担当。

1979年夏天,冰凌在书店里买到一本王蒙的长篇小说《青春万岁》,这本书像夏日一样燃烧了冰凌的青春激情。从此,王蒙成为冰凌文学之路的导师,引导冰凌前行。1983年10月13日,王蒙在《文学报》上发表了《创作是一种燃烧》,几年之后,王蒙终于燃烧出了自己的文学巨焰《活动变人形》。

冰凌似乎望见,在京郊西峰寺大殿旁的一间小土屋里,孤独的王蒙没日没夜地创作《活动变人形》,便忆起了自己的当年,也是在一间小土屋里,默默地写作《无花果》。

《活动变人形》,那是一个旧时代的乡村故事,飘不散浮世的琐屑和男女的哀怨,写不尽时光的离乱和生命的纠缠。故事很长,似一根长长的弦,轻轻拨一下,便是一个久久不息的颤音,如泣血的杜鹃,孤苦哀啼:


你说,这弦有多长?
这根弦已经沉睡了五十年,五十年了,一年又一年,直到今天。
所以说那弦是太长了,穿行了整整半个世纪,我不愿也不敢轻易地将它拨动。
如果这样一根弦震颤起来了,……


在小说的开篇,这是一段写在主人公出现之前的文字。不要匆匆地越过这样的文字,冰凌知道,那是前置的弦音,然后,沿着这根长弦,看人物出场,千门次递开;看人形活动,活动变人形。终于,纸灰飞作白蝴蝶,泪血染成红杜鹃。

冰凌高度评价了《活动变人形》,他宣称,王蒙的这一部代表作具有历史的考辨精神、当代的叙事结构和强烈的抒情色彩,在国内首开意识流创作的先河,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部经典作品,足以比肩加西亚·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。

白眼青天万里心,门前世事正浮沉。若干年后,冰凌更加坚定了一个想法:《活动变人形》完全可以代表中国当代文学问鼎诺贝尔文学奖,那真是他的无花果的一朵梦中之花。

14.

继续忆旧……

也是在1979年的那一个夏天,就在王蒙的《青春万岁》出版的同时,冰凌又读到了《人民文学》7月号发表的《乔厂长上任记》,作者是蒋子龙,跟冰凌一样,也是业余工人作者。这时,冰凌刚刚从农村回城,在电子管厂上班。

身为工人,又同为业余作者,冰凌对于工业题材的小说自然要感兴趣。何况,《乔厂长上任记》讲的是工厂改革的故事,小说的开篇又很独特,是主人公乔厂长的一段发言记录,一下子便把冰凌吸引住了:


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,像两条鞭子,悬在我们的背上。……
其实,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、有感情的,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,它就属于你。


时间过去了这么些年,小说里的细节冰凌早已记不清了,反正就是像他当年在电子管厂时经历的那样,风风火火,改革创新;但是,乔厂长讲时间和数字的这两句话,冰凌却一直记忆犹新。

《乔厂长上任记》是改革文学的开山之作,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性作品。1981年,蒋子龙又出版了中篇小说《赤橙黄绿青蓝紫》 ,冰凌视其为改革时代版的新一篇《青春万岁》。1986年,冰凌又读到了蒋子龙的长篇小说《蛇神》,他兴奋地意识到,一部非常重要的文学作品诞生了。

《蛇神》讲的是一个被称为“蛇神”的男人的故事,讲他的爱恨情仇。爱也长,恨也长,冰凌读下去,对小说也只有长长的赞和叹。赞其心游大荒,如烟成霭,急湍甚箭,卷沙风急;叹兮浮生如梦,愁云恨雨,琴瑟铿锵,终是悲歌。

人生自古,虽说是“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”,又说是“重叠泪痕缄锦字,人生只有情难死”,到头来,却还是,“往事已成空,还如一梦中”。

冰凌激赏蒋子龙的文字,犹可这般唯美:


铁弓岭几十万只不同的鸟类,比他醒得更早。在窗外一片啁啾,彼此答唱,高一阵低一阵地呼应着,交错着,重叠着。清雅热烈,组成鸟的多声部大合唱,像高山流泉一样倾泻下来。离开铁弓岭,哪里还有这般美妙的、显示无穷生命力的歌声啊!
不管多么可怕的梦总有醒的时候,而噩梦般的现实,却永远也无法摆脱,如怨鬼,似毒蛇,纠缠着你的心灵。


蒋子龙的《蛇神》是八十年代的又一部惊世之作,表现了一种生命的活力和文字的张力。他的笔触,开始从社会的层面进入到心理的层面,从现实的层面上升到文化的层面,是新时期小说创作的一次重大突破和革命。从此,中国当代作家便在一片更加广阔的文学原野上前行。

上帝的手指把时间的书页翻得簌簌作响,冰凌却还保存着1986年那几日蛇神来兮的时光记忆。八百年前,南宋词人史达祖曾作一首《喜迁莺》,词人追想“杜郎”杜牧的“深秋帘幕千家雨,落日楼台一笛风”,亦如冰凌漫忆当年“蒋郎”子龙的《蛇神》:


踪迹。谩记忆。老了杜郎,忍听东风笛。


15.

1996年的一个夜晚,冰凌正躺在康州纽黑文一处临时住所的床上。十年一觉,他还是睡在自己的文学梦里。夜来幽梦忽还乡,无处话凄凉。然而,这一夜,注定了是他的一个不凡之夜。

冰凌的眼前,不断快闪着他当年文学生活的画面,他甚至还能忆起十多年前,几乎每隔三五天,他就要骑车到福州邮电大楼,买遍全国各种文学期刊。如今,那个年轻人哪里去了?

夜深了,冰凌想起王蒙说的震颤的长弦,又想起蒋子龙讲的时间和数字。在他的眼前,还奇怪地出现了活动的人形和变幻的蛇影。

前一日,冰凌在一家中餐馆刷了一天的盘子。他到美国后,除了文学交流和开办讲座,还要出去四处打工。其他的赴美作家也大抵如此,忙于生计,碌碌营营。然而,如此下去,是否会失却作家的文学灵魂?世界又怎能听到中国文学的宏亮声音?

冰凌一直在想:怎么办?他又一直在说:不要紧。他记得林语堂说过:你以为不要紧,便什么都不要紧了。

这一日的白天,冰凌又陪同几位赴美的中国作家访问耶鲁大学。中国作家睁着好奇的眼睛来看美国,美国国徽上的白头海雕也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来自中国的作家。

冰凌的住所离耶鲁大学不远,他不忙联谊会的事也不去刷盘子的时候,常常会进到耶鲁校园,访友、交流,哪怕仅仅是散步或思考。后来,他干脆住到校园里面。

冰凌对耶鲁大学实在是太熟悉了,甚至有一个耶鲁教授说冰凌,你比耶鲁还耶鲁。诺大的校园其实就是他在美国的一个家,正所谓: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冰凌。

当年老舍先生也曾数次到访耶鲁大学,他说过,耶鲁大学可以“说中国话,吃中国菜”,可见他对耶鲁的喜爱之情。

耶鲁大学是美国最著名的学府之一,曾经走出过五位美国总统,也包括时任美国总统的克林顿。耶鲁大学还产生过六十五位诺贝尔奖得主。耶鲁大学图书馆是世界规模第二的大学图书馆,藏有1500万册图书,那是人类的文明之海。

可是,即使是在耶鲁书海里,也少有中国当代作家的著作,中国对于世界还是非常隔膜和陌生。中国和美国之间,不仅仅隔着一个太平洋。一个文明和另一个文明之间,相隔最远的距离,是文化的星空,是精神的山水。

冰凌时常扪心自问自省甚至自责,他两年前到美国交流访问,为什么会突然起意留美?忽而,在这个夜晚的一个瞬间,他得到了答案,他一切都明白了。他带着使命而来,他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使者。他只需按照命运的安排,他只需倾听内心的声音。

在这个不眠之夜,冰凌做出了一个最重要的决定,他要以自己全部的热血、热情、精力、能力、资金、资源、时间、生命,联合全美的中国作家,创建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——传播中国文化,开展文化交流,推介中国当代作家,奠定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崇高地位。

冰凌的长篇人生小说标签了这个特殊的日子——1996年11月7日。这是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横空出世的日子,却也恰好是冰凌四十周岁的生日。白居易诗云:“此日不自适,何时是适时。”祝冰凌生日快乐!祝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生日快乐!

夜清如水,明月若霜 ,万里蹀躞,四十不惑,冰凌用整整一夜的沉思开始了崭新的人生,迎接着生命的快乐。看吧,遥远的无花果树也在为冰凌庆生,为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祝福……浮云杳霭,鸿朗高畅,山水通灵,树树秋声。

16.

从此,冰凌外出打工更加辛苦了,他需要挣更多的钱来维持联谊会的日常运转,做更多的实事:联络全美华人作家,接待国内作家访美,开新闻发布会,办文学讲座,向国内文坛和媒体推介美国华人文学作品,向美国文学界和出版方宣传中国当代文学……

好在冰凌精力旺盛,不知废倦,又办事高效,才华超群,在短短的时间里,冰凌就已把联谊会的工作搞得风生水起,成绩斐然。遇到麻烦,他依然总是说:“不要紧”。

而且,冰凌这一颗无花果,还是一颗幽默果,开心果,大家开心一刻,忙点累点又算什么!便常常听到联谊会里,欢声笑语,歌声四起。

冰凌又要做联谊会的工作,又要打工,稍有空闲,他便去耶鲁大学图书馆借书看,顺便也赠给图书馆一些中文图书,这其中,有一些是联谊会的作家们送来的书籍,还有一些是国内的作家朋友寄赠给他的签名本,如梁晓声的《雪城》,刘绍棠的《豆棚瓜架雨如丝》,他都转赠给了耶鲁大学。

不过,冰凌赠送耶鲁的第一本中文图书,却是他自己的一部签名小说集,小说集的开篇之作便是《无花果》。这一次,冰凌总算把无花果种在了耶鲁的校园里。

从此,冰凌的捐书便如涓涓流水,一有机会,他就捐捐;再找机会,还要捐捐。其捐捐也涓涓,其涓涓复捐捐。时至今日,我看到他在国内也是到处捐书。冰凌的书事四则,无非是读书,写书,做书,捐书,只不过,做书那是稍后的事情了。

冰凌又想出了一个捐书的好主意。

1997年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,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便向代表团提出联合捐书的意向。代表团回国后,随即向全国作家发出了捐书倡议。一时间,无数的作家签名珍本,像一阵阵鸿雁,飞越过太平洋的上空。

最后,鸿雁都落到了冰凌在康州的家中,很快,在临时兼做联谊会办公室的房间里,已到处堆满了书籍。冰凌与家人和朋友忙着给图书分类整理,登记造册,然后装箱搬运,让涓涓细流,变成滚滚巨浪,汇入人类的文明之海。

在第一波捐书潮中,冰凌便向耶鲁大学捐赠了二十九箱图书,向哈佛大学捐赠了三十多箱图书,其余的书籍,就都捐给了哥伦比亚大学。其后又有了第二波,第三波……

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回复给冰凌的受赠书单上,拉出了一个长长的书目,全是八九十年代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。其中,我看到了陈忠实的名著《白鹿原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修订本。

若要认识中国当代文学,不可不读《白鹿原》。《白鹿原》是一部讲述渭河平原滋水县白鹿原三代人的长篇小说,更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一部长篇史诗。在《白鹿原》里有一个地方叫白鹿原,白鹿原里有一个族长叫白嘉轩:


白鹿原横在我的眼前,也横在我的心中,这个地理概念上的古老的原,又具象为一个名叫白嘉轩的人,这个人就是这个原,这个原就是这个人。


如今,这一册陈忠实的签名本,已成为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珍贵典藏,而《白鹿原》也早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处风景高原。尽管陈忠实已经去世了,但是,他的文学影像依然站立在高原之上。

虽然陈忠实并不是白嘉轩,却还是可以借用他写白嘉轩的这句话,来说一座文学高原,来说他自己:


这个人就是这个原,这个原就是这个人。


17.

在这一份受赠书单上,我还看到了徐开垒的《巴金传》和彭新琪的《巴金的世界》,这是两本研究巴金的最有价值的专著,告诉了世界一个真实:巴金的巴金和巴金的世界。

早在三、四十年代的孤岛文学时期,徐开垒就已在上海陆续发表文学作品,刊登于《鲁迅风》、《宇宙风》、《文汇报》、《译报》等报刊杂志,原来他也是一个文化老人。根据巴金的口述和文献资料,徐开垒在八十年代末写作了《巴金传》。

彭新琪曾担任巴金主编的《收获》杂志的编辑,也是巴金日常的文字助理,与巴金有过很长时间的交往,是最了解巴金生活的人,得以从亲情、友情、爱情三个方面以情入笔,写出了一个闪亮的巴金的人生。

这两本书都写到了巴金曾说过一句闪亮的话,热爱巴金的人们不会忘记:

我不配做一盏灯,那么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!

我在看受赠书单时,冰凌还曾特意向我推荐了王旭烽的长篇小说《南方有嘉木》,浙江文艺出版社,1997年出版。故事的背景是晚清民国时期杭州的忘忧茶庄,作者讲述了四代茶人的命运人生。这部小说极具历史情感和文化意蕴,2000年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。

“南方有嘉木”一说,源自唐代茶圣陆羽的《茶经》:


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。


我赞《南方有嘉木》,享有一个多么美妙的书名!不禁,眼前似浮现出一片诗意的画境:日落川长,烟云满幅,林木丛杂,危峰障目,江晚正愁予,山深闻鹧鸪。

由《南方有嘉木》,我又想到了汉代的一首古诗《庭中有奇树》:


庭中有奇树,绿叶发华滋。
攀条折其荣,将以遗所思。
馨香盈怀袖,路远莫致之。
此物何足贵,但感别经时。


受赠书单上还见有一部《王蒙文集》,1993年华艺出版社出版。文集共十卷,编入了王蒙最重要的著作,居然,隐在书页深处,有一篇我先前未曾读过的小品《无花果》:


小时候院子里有一株无花果,只记得叶片挺大,别的没有印象。倒是它的名称——无花而有果,叫人一下记住了。


王蒙曾在新疆度过十六年的沧桑岁月,他总要在文字中忆起新疆,这正是:晓看天色暮看云,河上秋风雁几行,昔人已逐东流去,一枝一叶总关情:


新疆阿图什一带,以盛产无花果而著名。那里的无花果,成熟到金黄色,由一位姑娘来摘下,吃以前放在手心里啪地一拍,然后再敬给你。这种吃法好诱人。


不论王蒙经历了多少风雨和磨难,他存下的时光永远是美好。他珍藏的回忆里,也有那一点青绿的颜色:


新疆已经阔别,无花果也只保存在回忆里。


原来,无花果是冰凌和王蒙共同的文学影像。无花果在冰凌的记忆里,也在王蒙的回忆中。无花果是旧日的梦中之花,代表着过去曾经的希望。这个希望,一直横亘到今天,便成了对旧日长久的眷恋,梦中之花时而又变幻成了一朵记忆之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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